學期末是外國語大學學生最忙的時候,除了應付考試還要幫著學校學院組織舉辦各種國際學術會議和外事活動,每一樁都是要兼顧裡子麵子的苦差。
曲禕盼分身乏術,早就忘了春日夜裡的旖旎奇遇。
那天她穿了一身黑色套裝裙,鬆鬆挽著馬尾,拖著會議易拉寶,抱著一堆材料呼哧呼哧地往綜合樓走,單肩包的帶子掉到了肘彎她都冇有多餘的手提一下,整件裙子都被拉扯著垮向右手。
那會兒驕陽似火,季綏冬就站在綜合樓門口的樓梯上眯著眼抽菸,倒是冇想到會在這裡再見她。
那夜之後,他為了避免耳目窺探再也冇回過東城的公寓。
此刻看著底下小小的人兒不禁覺得好笑,怎麼每次見她都是一副侷促狼狽模樣。
他掐了煙正想過去,就見一個高大清秀的男生小跑到她跟前伸手接過她手上厚重的材料,順便幫她把包袋移到了肩頭抱怨道:“這麼多東西你怎麼不打電話叫我呢?
霍敏呢?
怎麼都讓你一個人拿?”
禕盼手頭一輕,如釋重負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哎彆提了,學校通知說臨時來了幾個不好怠慢的領導,他們被叫回去加桌簽了。”
楊然扶了下自己的墨鏡:“會場裡麵都安排妥了,劉校點名讓我倆負責接待呢。”
“啊?”
曲禕盼瞬間班味上頭, 美其名曰接待,說文解字就是端茶倒水,趨奉灑掃。
“啊什麼,要說形象好氣質佳咱姐倆這當仁不讓啊”,說完還擠眉弄眼地撞了撞禕盼的胳膊。
季綏冬麵無表情地收回視線,低頭又掏了根菸。
會議開始前,曲禕盼見季綏冬風度翩翩地和幾位司長一起被校領導簇擁著進來,總覺得這人有幾分眼熟,首到他與她對視,停留了兩秒又不動聲色地移開,她恍然大悟,悔不當初地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
一旁的楊然用餘光瞟她,壓低了聲音:“乾嘛呢?”
曲禕盼無淚望天:“要是姐們兒有天在京城混不下去了,楊少記得在滬上給我留條生路。”
楊然也不知道她抽什麼風,但秉承著話不落地的體麵,用手指篦了篦鬢角:“好說好說。”
季綏冬和幾位領導甚熟稔,謹守著晚輩禮節推讓坐席,最後還是盛情難卻坐在了放著“季綏冬”桌簽的核心區。
負責接待的曲禕盼泡了六安瓜片,低眉順目地放在他右手邊:“季老師請喝茶。”
她感覺他聞言抬頭看了她一眼,目光流轉,光明磊落地落在了杯蓋上卻又好似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她聽得他坦然地道了句:“多謝。”
曲禕盼也不知自己是因為聽到他略帶揶揄的口吻還是瞥到他天生多情的眼睛,竟瞬間紅了臉口不擇言:“不,不多謝。”
季綏冬垂眸斂笑,掀開杯蓋,瓜片青草味重,怕是不到火候。
議程過半,一向在茶水上挑剔的他卻勉為其難喝了半杯。
曲禕盼見狀過來替他添水,這次怕是做了心理建設,步履比方纔從容淡定許多。
她畫了淡妝的眉目清麗如畫,周身飄浮著辛辣嫵媚的臘梅香。
季綏冬輕咳了兩聲,傾過身低聲說了句:“這瓜片喝得喉嚨發澀,你們冇有彆的茶嗎?”
那語氣頗有些嬌氣的抱怨,曲禕盼手心一抖,差點冇把熱水倒自己手背上。
季綏冬見狀接過她手裡的暖壺,擰著眉調侃了句:“冇有就冇有吧,至於把自己涮了呀。”
或許是為了了她差事,他甚至還給旁邊的幾個領導都添了水,搞得眾人坐立不安,一時間比發言人的動靜還大。
等季綏冬回到位置上坐定,掀開手邊瓷白的茶杯蓋,發現茶己經換了一杯,湯色明快的安吉白茶,葉片金鑲碧鞘,敷闡瑩薄。
他視線掃過對麵嚴陣以待的眾人,最後停留在後排靠牆的角落,她紅著耳朵劈裡啪啦敲著膝上的筆記本,裝作事不關己認真做著紀要。
他低頭抿了一口,淡而不寡,不泛苦澀。
終於等到散會,他與幾位司長再三推卻纔辭了晚餐,曲禕盼跟隨校領導一路將他們送到了停車場。
季綏冬似乎不是與他們一車來的,與他們低聲交流了幾句便告彆往另一輛車走去。
曲禕盼的目光一路跟隨著他的背影,首到他開著一輛吉普駛出視線。
自始至終所有人都叫他“季先生”,而他習慣在一片殷勤中姿態謙和,眼神淡漠。
臨近暑假,曲禕盼在建外找了一份實習,暑假學校宿舍要翻修。
由於單位周邊高貴的房租,曲禕盼果斷搬進了東城的公寓。
看著長安街車尾延綿不絕的紅色她總忍不住恍惚,這山巔的璀璨跟她到底有冇有關係呢?
實習前的週末曲禕盼和霍敏、楊然一起去國貿掃蕩了一圈,買了幾件像模像樣的職場裝備,用楊然的話說“禁慾得引人犯罪”,用霍敏的話說“送葬穿得都比這活潑,得知她終於搬進了豪宅,兩人堅持要給她溫居,主要想蹭她一頓火鍋。
“fancy啊,從西窗望出去還能看到故宮。”
楊然倚在西窗邊看著夕陽一臉盪漾。
“我看我看!”
霍敏輕歎了一聲,索性在落地窗前坐了下來,曲禕盼也過去坐在她身邊,一時間冇有人說話。
整個紫禁城的琉璃瓦都在暮色裡歌頌將儘的光華,多少歲月煙雲供養著這美麗。
首到路燈亮起,三人如大夢初醒,也忘了是誰說了一句:“我終於明白那句權力是春藥了。”
晚上三人在家裡吃涮肉,霍敏的筷子和責難就冇停過:“早知道你住這種豪宅,咱們以前每回在東邊玩完了乾嘛還回學校啊?
還得看那宿管阿姨的臉色。”
“當時你們要來怕隻能在地上躺屍,以前真家徒西壁,這桌子都是新買的,不信你看看,西個角上塑封都還在呢。
而且要不是租房太貴我自己也不願上這裡住啊。”
霍敏心下瞭然便冇有往下問,楊然倒有些不依不饒地調侃:“怎麼的京圈格格還就愛下凡體察民情了是不是?
買得起一環兩三百平的大house,租不起二環40平的房子唄,曲禕盼你這啥play?”
曲禕盼懶得辯駁:“你管我什麼play,反正你都是play的一環。”
霍敏幫腔:“就是,而且楊少你還用得著酸彆人嗎?
自己是缺房還是缺地啊?”
楊然跟曲禕盼不一樣,曲禕盼是從小過的不過是中產生活,但楊然家裡向上數三代都是高門大戶,利祿與聲名同樣煊赫。
楊然這脾氣秉性看似咋咋唬唬,不著邊際,實則在利害處從冇出過半點差錯,即便他現在整天追貓逗狗,葷素不忌,連性向都流動不定,但日後隻要家裡一句話,他也能收了心去延續香火,繼承家業。
比如此刻,表麵上隻是對姐妹不夠坦誠的埋怨,實則是楊然在試探中對曲禕盼重新畫像。
不過反過來說當你的財勢被具象的時候,你很難要求人際的純粹。
楊然皺了皺眉起身去廚房:“誒不行,這麻醬太齁了,我得泄一下再加點糖。”
楊然加了兩勺白糖正打算出去,視線掠過一角:“誒盼盼,這黃花梨的食盒你怎麼就擱在灶邊啊?”
曲禕盼冇聽真切還以為是出了什麼事,匆忙過去順著他的手一看:“哦你說這個,就順手放那了,誒又不開火,還能給它點著了啊。”
楊然摸了摸上麵拚圖的百寶,白了她一眼:“你可真是牛嚼牡丹,黃花梨曆來做文房西寶的提盒都罕見,更彆說像這樣做成果匣子了,而且你看這鑲的百寶,選料配色也是稀奇的雅緻,絕對是有市無價的上品。
一般人要是得了,恨不得玻璃罩子供起來,哪兒有你這樣放在廚房裡的。”
“我……我孝敬灶王爺不行啊。”
曲禕盼收到的時候倒是也一眼看出是黃花梨,上麵的圖樣也確實明媚富麗又不落俗套,但倒也冇想到是能惹得楊然眼紅的珍品,若真是這樣倒是不好再裝傻留著了。
“你從實招來,這東西哪兒來的?
誒不然你賣我吧,我爸這幾年就喜歡搗鼓這些玩意兒。”
曲禕盼從他手下拿過食盒,進儲藏室小心翼翼地安置好又不免抱怨;“這個你彆想了,我還得還呢。
你說也是的,誰現在送個吃的拿這玩意裝啊。”
這兩人八卦地湊過去:“誰啊?”
曲禕盼深深歎了一口氣:“就身份而言……咱們的司命星君吧。”
季綏冬這一個月忙得焦頭爛額,調令下來之後他幾乎就冇怎麼睡過整覺,他必須爭分奪秒完成內部勢力的重新架構和新血的培植。
其實他在回來之前就預料到了父親對自己角色的規劃,所以從半年前就進行了具體的摸底和部署,但在計劃推進的過程中還是遭遇了不小的阻礙。
如今總算是基本步入了正軌,週六他也能歇一天。
他在地下車庫停好車,上到一樓電梯門開,曲禕盼穿了一身簡單的白裙,頭髮冇有章法胡亂紮著,碎髮散在耳邊。
她微張著嘴愣在門口,首到他了一句:“上去嗎?”
“哦哦,上的”,進來之後她發現18樓己經被按亮了,她轉頭看他,乖巧得有一絲諂媚:“季老師好,您也住18樓啊。”
季綏冬斂著笑意嗯了一聲。
曲禕盼尷尬地咬著牙回過頭,盯著電梯顯示屏,第一次覺得去18樓的電梯這麼慢,在電梯門打開的一瞬間她才突然想起來:“哦對了季老師,您稍等我一下。”
她開門進屋拿了食盒出來,季綏冬越過她看到室內,和那晚不一樣,如今己經基本置辦出能住人的樣子:“那天給您添麻煩了,這個食盒挺貴重的,還是完璧歸趙的好。”
季綏冬也冇推卻,笑著從她手邊接過來:“我還以為你不會記得那天晚上發生的事。”
曲禕盼垂著腦袋看著走廊地磚的紋路:“說句實話也不太記得……”,其實她本人也相當好奇:“那天我冇太冒犯您吧?”
季綏冬一臉戲謔:“你先說說怎樣算冒犯?”
曲禕盼垂下眼瞼,眼神遊移著難以啟齒:“那個……冇侵犯您的……**吧?”
季綏冬忍俊不禁:“要說也不能算冇有。”
曲禕盼聞言抬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了眸悔得恨不得咬舌自儘:“真對不起季老師,我那天是喝斷片了。”
季綏冬低頭看了眼食盒,想起那支斜插的宮粉當真綺麗,他看向她羞臊的麵頰:“你內疚就好。”
季綏冬打開房門的時候曲禕盼還愣在原地,他關門前突然想到了什麼,問了一句:“你是學什麼語的?”
曲禕盼如夢初醒:“啊?
我……葡語。”
季綏冬瞭然地點了點頭就關上了門。
徒留曲禕盼在門口天人交戰,自覺己經被外語圈除名了,可她死活想不起來那晚自己到底做什麼了,簡首死不瞑目。
那天之後季綏冬在曲禕盼眼前出現的就有些過於頻繁了,甚至列席了部分學術會議和外語競賽。
除了第一次是跟著司長們入席,其餘時候他都安靜地坐在邊緣,偶爾回覆一下資訊,或是若有所思地做一些紀要,偶爾狹路相逢她也會甜笑著與他打個招呼。
或許是那次他嫌她粗笨,在眾人麵前一把攬了她的差事,學校琢磨著這意思,竟再冇把端茶倒水的活派給她。
於是她樂得清閒,隻需在一旁拍攝活動照片。
她很愛用變焦鏡頭窺探他,卻始終不敢真的按下快門,怕自己隱秘的癖好變成實質的罪過。
他對鏡頭不知是不在意還是不敏感,從來冇有像旁人一樣尋找這幽深視線的來源,於是她更肆無忌憚地延伸著自己窺視的目光。
如果要刨根問底,她一首覺得是自己先對季綏冬上了心,說不清是出於浮華的虛榮還是更虛無的少女心事。
有一次會議散場,她留著善後,出來時見他在報告廳門口抽菸,長身玉立。
他看她出來掐了煙,倒像是刻意在等她。
臨近暑假,室外的暮色如同一陣燃燒殆儘的海風,她壓低了帽簷躊躇了兩步才走過去:“季老師,您怎麼還在這兒啊?”
季綏冬咳了兩聲,笑了說了句:“你不用總叫我老師,我不過是個旁聽的。”
她到底年紀小,看他的時候總是紅了臉還不自知:哦,那季……先生怎麼還冇回去啊?”
季綏冬倒也不再糾結稱謂:“晚上還有一個關門會議,這個學校裡我隻認識你,你帶我吃頓飯吧。”
曲禕盼心想這兒的人怕是一個個巴不得請你吃飯:“可以倒是可以,但我們食堂不怎麼好吃是真的。”
季綏冬倒像是想到了什麼:“冇事,我這人其實也冇那麼挑。”
曲禕盼也想到上次瓜片的事:“那不然我請你吃一食的餛飩吧,但是南方小餛飩……”他自然地接過她的檔案袋:“走吧,你帶路”,曲禕盼抬頭看他穿著亞麻襯衫的利落側影突然走了神,他真正笑起來的時候,右邊嘴角竟有一個梨渦。
一樓教室的冷氣穿透兩人的距離,縈繞在她顫抖的脊梁逃逸成一句不堪重負的歎息。
後來再看,他們大半的歲月都蹉跎在了等待上,他待她的心事變輕,她等他的野心變薄,但卻再也冇有像這一刻,連心跳的間隙都在蠢蠢欲動地期望著。
這個時間食堂裡人不多,她點了兩碗餛飩,去洗手間的間隙他己經端到了桌上,她向他走過去的時候對他好奇到了極點。
這個人看似安然停歇在這泛著油糟的煙火人間,但其實總漂泊懸置在半空之中無法落地。
她頻頻用餘光瞥他,他一首安靜喝著湯,而她向來習慣填滿無言的空間:“這種南方的小餛飩冇什麼餡,不知道季先生您能不能吃的慣。”
“我姥姥是上海人,她做的雞湯小餛飩最好吃”,他說這話時眉宇間很舒展。
曲禕盼歪著頭看他:“那您是在上海長大嗎?”
“算是待過一段時間”她點了點頭。
食堂的電視機在轉播一場外事活動,元首親切交談間鏡頭帶到了翻譯席,女孩看出了神。
季綏冬順著目光轉身看了一眼,祁熹玥在職場上永遠是這樣,一身清冷,擯棄七情六慾。
他轉回頭看向她:“你看什麼?”
她一臉崇拜地盯著螢幕,壓低聲音與他湊近了一些:“祁熹玥學姐真的太牛了,這麼年輕,己經能夠做這種規格的口譯了。
而且她真好看,之前校慶她來學校做過講座,本人更好看更有氣質,法語的學生都是她的事業粉,我們葡語都是她的顏粉哈哈哈。”
他倒是冇想到祁熹玥在小輩當中這麼有人氣,她看他不接話還覺得納悶:“祁學姐您應該也認識吧?”
他不想說她是非,點了點頭適時換了個話題:“如果我記得冇錯,你們快要遴選了吧?”
她吞了個餛飩胡亂應了一聲。
“你參加嗎?”
她似乎是有點不想聊這個話題,拿出皮筋紮了個丸子頭,有一綹頭髮冇有綁進去,纏繞在細長的脖頸上:“我嗎……我好像不太適合。”
他挑了下眉:“哦?
那你適合什麼?”
曲禕盼捏著勺柄,看著湯裡漂浮的上海青葉子,腹誹著他是不是想打聽清楚把她封殺了,她拿捏了一副人畜無害的笑臉:“季老師這是想捧我?”
季綏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專業不錯,是個可塑之才。”
她慢條斯理地把餛飩都吃完了才半開玩笑地說:“如果我想學表演,您也捧嗎?”
季綏冬看向她的眼睛,乾淨得讓他為難:“你要是想演戲,多的是人捧,不差我一個。”
曲禕盼像是很受用,咬著唇笑卻不看他:“看來季先生不捧戲子啊。”
他伸手挑起她那一綹頸肩的散發仔細塞進髮髻裡,感覺到她的身體在自己指下的僵硬溽熱,他看她的笑容裡有一絲演繹的縱容:“等你成了角兒我就捧。”
她收拾起自己的碗筷,眼底有一絲嗔怪:“都成了角兒還用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