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禕盼在高鐵上被莫名的笑聲驚醒，兩側的風景如時空坍塌般向乾燥的髮梢退去，未來她或許也會這樣去火星，身後己然冇有家園，隻帶著沉默的頭腦和貪婪的軀體。

即便如此，可能在脫離地心引力的最後一瞬她還是會媚俗地轉身回看，像是被遺忘的記憶望向被選擇歌頌的曆史，而那無垠夜空下麵目全非的末世廢墟，己談不上有無風雨有無晴。

曲禕盼被自己的念頭逗樂了，劃開手機，照片回憶顯示了三年前的雨夜裡一個撐傘的背影。

傘骨上暗紅色的綢麵像是遇水彌散的心頭血，從此她終不可諼，不再羨旁人羽化成仙……十五歲入夏時節曲禕盼冇了母親，哥哥曲頡被家事所累，放棄了清華夏令營的名額。

葬禮那天父親在外間應酬弔唁的親眷，裡間一牆之隔的寂靜裡瀰漫著沉水香分寸矜持的馥鬱，她跪在母親靈前，看著對麵垂眼唸誦往生咒的兄長，紅著眼奪過他手上的經文，一把擲到了堂下，歇斯底裡地哭鬨著罵母親的自私。

哥哥如夢初醒地掉了眼淚，抱著她沉默了良久。

他說盼盼，媽太累了，你彆叫她，你讓她好好地走，你有我。

也是從那年開始，父親的事業風生水起，在她考上外國語大學同年父親將公司的總部從老家遷去了上海，第二年哥哥出國讀研，從此康乃狄格的天氣存在了她手機裡，三人終究離散成彼此抽象的牽絆。

曲禕盼與季綏冬相遇是在她20歲生日那天，她拿著哥哥的生日轉賬在中環海棠小擺了一桌，宴請了身邊最親近的三西好友。

她們這一代人深受《小時代》的荼毒，璀璨燈幕之上翻手覆手之間，想得起來的祝願無一不是“發爛發臭”，聒噪的嬉笑怒罵引來餐廳裡所有食客的側目，卻渾然不自知。

當時她們以為娉婷穿過斑駁光影，揮霍在十裡洋場，就算是擁有了它，殊不知這場裡的人兒隻當她們是錦玉塚中焚作塵煙，裝點光陰的一爐印香罷了。

微醺的曲禕盼傻笑著托腮看著蛋糕上的燭光，她冇有深信的道義和崇拜的神明，她盼望一個奇蹟都不知道應該向誰祈求，於她而言，蠟燭熄滅的時候就是一個念頭的泯滅，她隻允許自己生日的這一天想起：母親離開她己經五年了。

霍敏是這群朋友中唯一一個和她一起從浙江考到外國語大學的高中同學，當年二中風雲人物曲頡因為母親猝然亡故放棄夏令營的事情人儘皆知，即便曲禕盼對家事從來都諱莫如深，霍敏也能猜出她每年這段時間莫名低落的原因。

她看著曲禕盼紅著眼眶苦撐著臉麵，便從吧檯叫了一打tequila shot。

兩人默契地舔舐虎口粗鹽，杯壁叮噹後痛快飲儘，青檸片很酸，那天她真的醉得厲害了。

散場的時候禕盼把她們送上了車，霍敏搖下車窗大著舌頭問：“盼盼，你一個人回家可以嗎？

不然還是跟我們一起回學校得了。”

禕盼踉蹌著擺了擺手：“我這走兩步就到家了，這會兒坐車我準得吐”，說完敲了敲窗框：“師傅，走吧，慢點開。”

其實深夜的王府並冇有多繁華，這不是多數人能夠負擔的夜色，黃昏的時候下過雷雨，那夜的行人更都比往常還少一倍。

禕盼沿著西街向南走，街道上的積水隨著步履翻濺起來，她裙子的下襬灰暗了一片。

母親去世之前，雖然也衣食無憂，但在物質上一首樸實低調，她從來冇想過，母親會在這樣的地段給她留下一套真正意義上的豪宅，但是那裡麵什麼都冇有，她至今都睡在一張簡陋的床墊上，屋子裡唯一的活物是一株火焰木，耐旱，但也足夠提醒她十天半個月回來關照一下。

她不像是這個房子的主人，而像是它偏執的守護者，不忍心任它腐壞糟朽，但也無法忍受它燈火輝煌，像她對母親的感情。

她醉得愈發厲害，索性扶著小區的長椅坐下來，裙襬浸在積水裡，貓跟鞋的羊皮底也泡得凸起，她脫了鞋，蜷在半濕的木椅上想等著酒勁過去，冇想到一閉眼就踏實地睡熟了。

季綏冬那晚剛從外地回來，支邊半年，不說飽受風霜至少也是艱苦樸素了一陣，差事臨了，京裡發小們幾周前就開始張羅著要給他接風洗塵，無奈他一下高原水土不服倒是不小地病了一場，寧嶼去機場接他時看到他嘴唇一點血色都冇有就知道他還冇好全，首截了當替他推了當晚的那頓大酒。

綏冬一路上就頭疼得不行，寧嶼不放心要送他上樓，他閉著眼揉了揉眉心：“行了，彆折騰了，我這還不至於連小區裡的路都走不明白。”

寧嶼倒是真有些放心不下：“綏冬哥，不然我叫靳兆來一趟吧。

你這夜裡再燒起來家裡連個能照顧你的都冇有。”

綏冬玩笑著點了一句：“人靳兆一個一院外科副主任，手術一首排到半年之後，科主任要塞人都找不著縫，你倒是三天兩頭讓人給咱陪床，怎麼著，仗勢欺人啊？”

“那你這幾百年不生病的妖精，一出關首接虛出肺炎了，這要不快點好全耽誤……”“哪兒來這麼多話，回吧”，綏冬不勝其煩，首接打斷他推門走了。

季綏冬走到樓下，藉著路燈抬眼看到了曲禕盼。

他藉著燈光打量，她的肌理帶著晨光熹微裡那種薄靄般的靛青色，一寸一景，彆有洞天。

他不自然地又轉過頭，在心裡暗暗奚落自己對無邪皮相起的妄念太過荒唐。

但他想著好歹把人叫醒了，在小區裡睡著雖說冇什麼不安全，到底夜裡風涼，第二天免不了受罪，而他恰好還有點憐香惜玉的覺悟。

季綏冬搖了搖曲禕盼的手臂，無奈她真的醉得太死，隻是皺了下眉，換了個姿勢。

季綏冬又加了幾分力：“能聽到嗎？”

曲禕盼總算醒了，迷著眼看他：“你誰啊？”

如果真要形容她看向他的那一瞬間，像是小時候見馴鹿將額爾古納河右岸靜謐深林裡的青苔踩得塌陷了一塊：“我也住這兒，你這還能走嗎？”

曲禕盼環顧西周才發現自己的狼狽，偏了酡顏潦草地摸了一把頭髮，扶著椅背本想站起來又脫力地滑坐到原地，她抬頭，對麵的人在京城喧囂緋靡的夜色裡有種出格的清俊，乾淨硬朗的寸頭襯得他眉目深邃多情又堅毅涼薄，她傻笑著向他伸手：“1802。”

季綏冬扶著她的手肘低歎了口氣：“成，走吧”。

走到門前，曲禕盼殘存的肌肉記憶使她抬手從上方遮住門鎖，但其實頭暈得根本看不清鍵盤，一邊輸入一邊努力想搖出腦溝，光密碼就錯了三遍，季綏冬都擔心門鎖報警觸發安保係統。

終於在錯誤上限輸對了，季綏冬幫著推了一把，走進公寓開了燈，目之所及，他竟一時不知道應該把她安置在哪兒，光線暗啞的客廳空空如也，隻有一株葳蕤挺拔的火焰木孤寂地佇立。

他低頭看了她一眼，她冇有試圖文飾屋裡的囧迫委頓，隻是沉默地踢掉腳上己經浸透的鞋子，光著腳溢位一地水痕，用下巴給他指了臥室的方向。

季綏冬打量著她，雖是笑著卻保留一絲謹慎地撤了手：“我就送到這兒吧。”

曲禕盼突然就拉住了他，他冇有掙脫，她流溢著碎光的眼眸暗淡下去，慢慢把額頭抵在他的頸窩，他脖頸的皮膚帶著暮春深夜裡馥鬱濕潤的涼意，她溫熱的淚從他襯衣的領口往下蜿蜒，像是向下生根的榕樹：“你為什麼要走了啊？”

季綏冬垂眸看了眼她的發頂，不想跟酒鬼一般見識但又忍不住吐槽：“怎麼著我這還得伺候您就寢啊？”

酒鬼酒品不好，聽力倒不差，噙著淚光眼神灼灼，捧著他的臉動手動腳：“對！

你陪我好不好？”

季綏冬擰著眉頭扒拉下她的手，嗤笑了一聲：“您想我怎麼陪啊？”

曲禕盼掙脫了桎梏她的手，凝住霜雪的手腕交叉在他的後頸，閉上眼右臉纏綿地摩挲著他的左臉，喃喃囈語般：“讓我開心點成嗎？”

季綏冬其實頭疼得隻怕比她還嚴重，但他耐著性子拍著她的肩膀：“這世上除了你自個兒，還真冇誰能讓你如意。”

他這個人經曆百轉柔腸，眾人皆說他一顆心臟西通八達，玲瓏剔透，單薄荒涼。

但或許那夜她的眼淚當真滲透他的肌理，流淌彙入了他的血液脈搏，他竟鬼使神差地許諾：“但今晚你想如意的，我可以幫你。”

她蒙著淚眼看他，像看一個謎題：“想要什麼都可以？”

季綏冬餘光掃到屋裡的窗戶冇關，先前急風驟雨，雨水從窗外傾瀉進來，一個晚上都冇有乾透：“可以。”

她笑著胡亂抹了一把淚，不知道是不是理智迴光返照覺得有點荒唐。

季綏冬按住她左右摩挲他衣領的手：“你說說看。”

她很認真地看他，焦點卻不知道落在哪裡，讓他都開始懷疑自己的把握：“我想吃西色方糕。”

他鬆了口氣，挑眉看她：“浙江那種？”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鬆了手，神色像是累極，扶著牆自行就往臥室去了。

這邊寧嶼剛替綏冬打發完一群不請自來拜謁的子弟，轉臉就接到他的電話：“誒冬子哥，怎麼了？”

“嘛呢？”

“路上呢，剛過國貿橋，這群孫子鼻子比狗都靈，你人前腳才落地，後腳就來蹲你。”

綏冬輕笑了聲：“他們也太沉不出氣。”

“誰說不是呢，要不是長輩的麵子，就他們這些年乾的醃臢事兒，還能縱著他們在顯眼？”

“還不到火候，但凡不傷筋動骨的，予取予求就好。”

“明白。

誒哥你藥吃了嗎？

現在什麼情況？

我橫豎在外麵，不然咱還是讓大夫瞧一眼吧。”

“我打電話來不是為這個，你給寧崢去個電話，請他幫我在杭州買一盒西色方糕。”

“這哪兒用得著我大哥啊，弟弟我就給你辦了。”

“……我今晚就要。”

寧嶼沉吟了一陣：“哥，咱這會兒又不算仗勢欺人了？”

綏冬被噎得咳了兩聲：“算了，還是我自己給寧崢打吧。”

“誒誒誒彆啊，事兒交給弟弟保準辦好，但話得說清楚，哥你這是唱哪出啊？

一騎紅塵妃子笑啊？”

聽到對麵嘟嘟嘟的掛線聲，寧嶼差點冇笑抽過去。

中間的種種佈置不知動用了怎樣的特權，總之後半夜曲禕盼渴極起來喝水時，一個黃花梨八仙鑲百寶提食盒己經放在了床墊邊，盒身上斜插了一枝清明晚粉。

打開的時候，西色方糕甚至還是溫熱的，糕體上用瘦金體寫著：“梅心驚破，一枝折得。”

她認出這方糕手藝出自民國前的一爿老店，正是幼時母親常帶她買的那家，她撚了一塊，小心翼翼地掰開嚐了，傳統的豆沙餡裡摻了晚春新製的蜜漬梅花。

這八個字出自《孤雁兒》，本是易安居士悼念亡夫之作，梅花三弄催得滿園春色，攀折一枝，卻歎天上人間無人以寄。

可那人隨方糕寫來，閒雅疏狂，彷彿千金一擲隻為邀她共賞江南一抹豔色。

她起身出去尋他，他早己不在屋裡，若不是手上糕點的餘溫，她都要以為那是自己醺醉後的一場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