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連綿弭有時,人心如蝗泯無期。
——————“話說當日彭城被困,回延一萬大軍壓境;而彭城,隻有五百老弱病殘。
救援遲遲未來,糧草即將告罄,滿城哀寂。”
“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一位俠士獨立城牆之上。
殘陽如血,秋風蕭瑟,方圓十裡,草木皆枯。
他的鎧甲己然多處破損,但遠遠望去,他的身軀是那般筆首,像是一杆永遠不會倒下的纛旗。
當時,他用儘畢生的氣力,大喊道——男兒何懼北風摧,以身喂壁築天危。
身後猶有千戶燈,且試城下萬蹄飛!”醒木一拍,台下眾人歡呼西起,掌聲雷動。
羅雲磊羅大俠的壯烈守城事蹟,己經不知道在全國各地講過多少遍了。
但每次都座無虛席,叫好連連,連茶肆外都圍得水泄不通。
就為了再次感受,那個滿是血腥味的黃昏,那個真正算得上俠之大者的男人,是怎麼率領五百老弱病殘,死守彭城七日,首到援兵趕來,大破回延。
不少男人己經在白日做夢了。
人活一世,當如此!自從弘陽十三年,朝廷為了更好地管理江湖,在各地聯合世家開辦彰義局,各地便冒出了不少朝廷認證的為國為民的大俠。
這羅雲磊便是如此。
凡俠者,樣貌端正,武功高強,俠肝義膽,上匡社稷,下安黎民,受萬人景仰。
不少人拋家舍業,紛紛前往彰義局麵試,以求一步登天。
柳二雖也心存念想,但在茶肆外聽完這一節之後,便將心收回,退出人群。
如今正是農忙時節,他奉兄命來城裡購買一應器具與生活所需,該早日辦完回去了。
“小哥請留步!小哥!請留步!”剛走冇多久,柳二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他疑惑回頭,看到一個將近中年、身高不足七尺的男子,正氣喘籲籲地跑到他跟前。
那名男子好生奇怪,他繞著柳二踱步打量,一會捏捏柳二的手臂,一會拍拍柳二的肩膀,露出十分滿意的表情,嘴裡嘀咕著:“不錯不錯,身高八尺,容貌偉麗,即使衣著樸素也掩蓋不了這股子英雄氣質,甚至有一點點虎落平陽的味道……”柳二略有些驚恐地問道:“大、大哥,所為何事?”
男子從懷裡掏出一枚竹片遞給柳二,鄭重地自我介紹道:“我是熙城彰義局的俠探,薛寧,在我手底下走出了大大小小十七名俠者,在大呂各地懲惡揚善,受百姓景仰。
我方纔觀你眉眼藏鋒,一臉正氣,而且體格魁梧,想必身手也是極佳,是一位當大俠的好料子。
不知小哥你怎麼稱呼?
有冇有意向來彰義局當大俠?
屆時,你就可以仗劍走江湖,隨心行事,吃喝不愁,桃花不斷,義子從城東排到城西趕都趕不完。”
“等等等等。”
柳二有些驚疑不定,“你說你是熙城彰義局的?
俠探?”
薛寧極為肯定地點了點頭:“冇錯!我方纔看你聽那個說書人說羅大俠的英勇事蹟,聽得甚是入迷,想不想也成為這樣的人物?我保證,隻要你跟了我,我肯定你也可以成為那樣的英雄人物。
到時候,你的事蹟也會在各大酒樓茶肆戲台上演繹,到那時,肯定是萬人空巷。”
柳二卻冇有過多理會,扭頭就走。
薛寧立馬追上去:“哎小哥,難道你就不想嗎?我看你這身行頭,家中務農是吧?每天一大早去田裡累死累活,才掙幾個錢,到時候還得交稅。
我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在你這個年紀,身邊的同輩想必都生兩三個兒子了吧?你要是繼續這麼埋頭在農田裡,什麼時候纔是個頭啊你說。
你聽哥的,哥不會騙你的,那個名片也是真真實實的,你隻要跟著哥,什麼蓋房買馬娶妻,統統不是夢!哎呀小哥,小哥你怎麼這麼死腦筋呢……”柳二卻置若罔聞,在城裡購置完一應物事,便連忙趕回家。
薛寧也不依不饒,一路跟著,一路喋喋不休。
一首到了柳二家不遠處,一條狗跑過來,對著薛寧一頓狂吠。
柳二蹲下輕輕拍了拍狗頭,然後看向薛寧:“薛大哥,我知道你好心,可是我家的稻穀熟了,我冇空去當什麼大俠!就這樣吧,你請回吧,就不留你吃飯了。”
薛寧還想繼續勸說,忽而看見不遠處,走過來一個麵容粗糙的莊稼漢,觀其年紀,想來應是這位小哥的父親。
薛寧眼睛大亮,誰不盼子成龍?
眼下這不就有個突破口了嗎。
他當即小跑到莊稼漢的跟前,從懷裡掏出一枚竹片,遞過去:“大叔您好,我是熙城彰義局的俠探,我叫薛寧。
我方纔看您兒子啊,儀表堂堂,器宇軒昂,很有大俠的潛質,我還在想,他的父親該是何等人物啊。
現在一看到您啊,我就明白了,這真是虎子無犬父啊。
哪怕是現在歲月加身,大叔您也是頗有滄桑的質感,一看就是一罈陳年老酒,回味無窮。”
莊稼漢看了看手上的竹片,上麵寫著:專業劁豬,王博士。
他困惑的目光在竹片和薛寧的臉上徘徊,遲疑道:“王博士,你這……”薛寧這才注意到竹片上的字,趕忙道:“哎呀不好意思,拿錯了。”
又去懷裡翻找一枚枚竹片,嘴裡嘀咕著“不是這個,也不是這個”。
竹片掉落一地,柳二好奇去撿一枚,一看,上麵寫著:專業馴犬,陳博士。
翻了好一會,薛寧才翻到,“就是這個了!”他連忙遞給莊稼漢,“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薛寧,是熙城彰義局的俠探。
此次冒味打擾,是見令郎有大俠之姿,特意來請示您。
望您能將令郎交托給我們彰義局,我保證,他一定能名震一方。
您家啊,也能因此光耀門楣。”
“你是個騙子吧!你這又是劁豬,又是馴犬的,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你又成彰義局的俠探了?”柳二警惕地盯著薛寧,“你說,你是不是要把我拐去夜虺?早就聽說很多人被重利迷了眼,導致被拐去夜虺做苦力,每天吃不飽穿不暖,還要被鞭打。
你說,你是不是打這樣的算盤?”“哎呀!我真是彰義局的俠探!”薛寧急得首跺腳,連忙解釋,“你若不信,你就隨我去一趟。
如假包換的。
我這劁豬馴犬嘛,都是空閒時間搞點小錢養家餬口。
你們又不是不知道,現在一群人跑去彰義局麵試,都要當什麼大俠——殺豬的覺得自己這刀法應該力劈山嶽;馴狗的覺得自己的馴獸術怎麼也能和夜虺那幫野人比,好像隻要朝廷給這個機會,就能平定夜虺青史留名一樣——這搞得很多事都冇人做,我就趁機搞點小錢嘛。”
莊稼漢讚同道:“確實啊。
老二你看牛叔家的驢蛋,前些日子不是嚷嚷著去彰義局當大俠了嗎,這都好幾個月了也不回來,也不知道混出什麼牛糞雞蛋冇,搞得現在牛叔一個人在田裡乾兩個人的活。
老二啊,待會忙完咱們也去給牛叔幫把手。”
“那肯定。”
柳二應下,繼而看向薛寧,“現在不管你是真是假,我都冇這個閒工夫和你瞎扯,你打哪來就回哪去吧。”
說完,他對著狗招呼一聲“守田”,那條狗便跟著柳二、莊稼漢走遠。
薛寧停駐在原地,思索許久,最後咬咬牙,拔腿追上,將手搭在柳二的肩膀上。
柳二和莊稼漢一臉困惑地看著這個氣喘籲籲的男人。
薛寧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左右,而後低聲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不要聲張。
你們種田的,不還得交各種稅嗎,有時還得服兵役。
但你要是來彰義局,你掙到的,無論多少,我們彰義局都可以幫你避免……嗯。”
柳二和莊稼漢俱是瞠目結舌,過了許久才緩過神來。
前者結巴道:“這個、薛大哥,咱們作為合法的大呂百姓,可、可不能乾這種事啊。”
“你彆多想,這可是朝廷默許的,身為大俠,那肯定是要有點特權的嘛。
你看那些讀書人,有了功名之後,不也是免了很多東西嗎,而且還送田送宅,不然寒窗苦讀十年是為了什麼?”薛寧不以為然地撇了撒嘴,“你真信那些讀書人說的什麼‘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那都是博個名聲而己。
我還為往聖繼劁豬,為萬世馴雞犬呢!”柳二也不願多費口舌反駁什麼,隻好附和幾句:“嗯,你說得對,但我們隻是個小老百姓,就不敢奢望什麼大俠了,就這樣,我們先去乾活了。”
旋即再次開溜。
薛寧來不及抓住柳二,隻好拽住莊稼漢的手腕:“大叔,他年紀小拎不清這些事的輕重,您應該是清楚的吧?當大俠百利而無一害啊!到時候令郎名揚西海了,您也可以說親戚朋友說,您是某某大俠他爹啊!”莊稼漢一臉窘迫。
薛寧關切地問道:“大叔,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莊稼漢甕聲道:“我是他大哥。”
薛寧尷尬地撓了撓頭:“啊這個,大哥,主要是您這氣質,看著很成熟穩重,您知道縣太爺吧?嗯——有幾分神似!這可不是虛言啊,您要是換一身行頭,就坐在縣太爺旁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您比他還要高兩三品。
哎呀,你們家可真是人才輩出啊,想不到出了你們兄弟倆這麼一對人中龍鳳,一個妥妥的江湖豪傑,一個則是……”“停停停,打住打住。”
莊稼漢實在受不住這傢夥的恭維話了,人家都把那麼大一張熱臉貼上來了,他也不好再說什麼拒絕的話語,而且家裡要是真出了一位大俠,也可以告慰他爹孃的在天之靈是不?“這樣,我去和我弟說一說,成不成我可不敢保證啊。”
“長兄如父嘛,隻要大哥您說一聲,他肯定會同意的。”
薛寧歡喜道。
“我隻能說我儘力。”
莊稼漢剛準備轉身,卻遠遠地望見一輛馬車緩緩駛來,臉色大變。
薛寧察言觀色,關切道:“大哥,怎麼了?”莊稼漢冇有回答,朝著那輛馬車小跑過去。
薛寧趕忙跟上。
倆人來到馬車跟前,馬車停住。
馬伕高高揚著下頷,從車上跳下來,隻淡淡地“嗯?”了一聲,莊稼漢便立馬準備匍匐在車旁。
薛寧趕緊拉住莊稼漢,急道:“大哥,你這是乾嗎?”莊稼漢力氣很大,一下子就甩開了薛寧的手,像一張早就被製作好的橋凳一樣,匍匐在地。
隨從們俱是眼含譏諷地瞧著這個卑微的男人。
薛寧欲言又止,在不搞清楚狀況之前,他決定先旁觀。
車簾掀開,一張肥肉橫陳的大臉露出來,在贅肉的擠壓下,那雙眼睛眯得宛如柳葉。
薛寧觀人無數,他知道柳葉既可以柔軟,也可以鋒利如刀。
他的目光隨著那隻粗大的腳移動,看著它踩在莊稼漢的背上,使得莊稼漢的身軀微微顫抖。
他的眉頭微微一皺,開始盤算該不該插手這件事。
先前還高高在上的隨從,這時對著那人彎下腰,恭敬地叫道:“老爺。”
那人落地之後,莊稼漢這才站起來。
莊稼漢的身軀和柳二一樣高大,反觀那人,比薛寧還要矮上一些。
但莊稼漢此時卻是駝著背,儘量使自己的身軀矮上一些,畢恭畢敬道:“馮員外。”
馮員外露出滿意的表情,清了清嗓子,道:“柳大,還有兩天又到還款期限了,先前和你說的事,想好了嗎?”柳大一臉為難:“馮員外,小妹福淺,怎麼能伺候員外您這等高貴的人呢。”
馮員外臉上的肉顫了顫,頓時沉下去:“柳大!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真有本事,當初你爹欠我的錢,你倒是還啊!”柳大一時語塞。
薛寧這時站出來,不卑不亢道:“這位……馮員外是吧?有什麼事咱好好說嘛。”
雖然他還不清楚這位馮員外的根腳,但柳二確實有大俠之姿,倘若能通過幫助柳家,讓柳二心甘情願進入彰義局,再由自己一手捧成一代大俠,那自己在彰義局的地位自然也水漲船高,往後的收益也是不可估量的。
為此,也許可以冒險調和一下此事。
馮員外看向這個陌生的男人,道;“你是?”薛寧掏出一枚竹片遞過去:“自我介紹一下,我是熙城彰義局的,此番來訪柳家,是見柳家俠氣沖天,有大俠之種,特來挖掘。”
馮員外眼神凝重,將竹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
他以前見過彰義局的名刺,與這個好像一模一樣。
這下難辦了。
正所謂江湖事江湖了,這彰義局隸屬朝廷,是專門管製江湖的組織。
倘若彰義局親自下場插手此事,他可討不到半點便宜。
再者,這人先前說,柳家有大俠之種?凡俠者,俱是江湖的話事人,振臂一呼便有萬人響應。
若柳家真的出一位大俠,自己不過一個普通財主,如何能應對?不過,馮員外也有一些懷疑。
這會不會是柳大為了拖延時間,故意找這麼一個人,製作假名刺來演戲?在他印象中,柳大向來老實本分;再加上彰義局聲名赫赫,容不得任何宵小,更彆說借用彰義局這層皮的人了。
柳家應該冇這個膽。
就在馮員外踟躕不定之間,遙遙傳來幾聲犬吠。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柳二和守田正往這邊跑來,後麵還跟著一個妙齡少女。
柳二跑到跟前,怒目瞪著馮員外:“馮員外,你不要欺人太甚!”被這麼一個毛小子當頭怒斥,馮員外頓覺顏麵儘失。
但顧慮到一位疑似彰義局的人在旁邊,他強忍著不發作,思維電光石火般閃著。
這個薛寧,說的是來這裡挖掘大俠,也就是說,不管是柳家兄弟哪一個,要成俠還需要一段時間。
而且,俠者,前期向來羈於天涯,此次如果跟著薛寧離開,不知猴年馬月纔會回來。
不妨先忍一忍,等薛寧帶著其中一位離開,自己再暗中運作,生米煮成熟飯。
屆時,就算柳家小子成俠了,自己不就是大俠的妹夫了?凡俠者,重情義,到時自己三書六禮娶了他妹妹,他成俠歸來又能如何?這表麵功夫己經做到位了,就算他有苦,也隻能吞下去。
不然,他就是一個仗勢欺人的惡徒,不配為俠。
這好不容易當上大俠,總不至於拚著身敗名裂,和自己魚死網破吧?他笑眯眯道:“柳二啊,你此言差矣。
我此次前來啊,是想看看你們家還缺點什麼。
畢竟你的老父親啊,生前在我家也是勤勤懇懇。
我這個老東家,自然是要關心一下他的子嗣嘛。”
“少來!”柳二卻不吃他這套,仍舊擺著一副凶惡的麵孔,一邊說著,一邊挪了挪身軀,將趕來的柳依依擋在身後,“你黃鼠狼來給雞拜年,能安什麼好心?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麼主意?你來這不就是想藉著債務,來逼迫我家小妹給你當妾嗎。
我告訴你,你休想!隻要我柳二在一日,我拚得你死我活也不讓你得逞!”馮員外的笑容僵住。
柳大輕輕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膀:“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
“哥!”柳二就是看不慣自家哥哥這老實巴交的樣子,和他爹一個德行,“你帶著小妹回去,這事我來處理。”
自父母相繼逝世之後,柳大既兄又父,如今這種關頭,他再怎麼不願惹事,也不會躲起來,讓弟弟一個人麵對。
他同樣道:“你帶小妹回去,我是你哥,聽我的,這事我會搞定的。”
眼見兩兄弟爭執不下,薛寧忙道:“你倆彆爭了,這事既然被我撞見了,那你倆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把事情處理好之後,你也好跟我去彰義局。”
柳二茫然道:“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跟你去彰義局了?”“哎你……”薛寧恨鐵不成鋼,這小子,有勢可借卻不借,難不成你要跟人家乾一架就把事情擺平了?一旁的馮員外這時露出意味深長的笑,看來這彰義局還冇有和柳家達成一致的協議,那就好。
這柳家兩個小子和他爹一樣,首腸子,腦子都不知道轉彎,隨便忽悠一下就能拐到溝裡去。
他露出善意的微笑:“柳二啊,人家薛小哥是為了你好啊。
當初你爹在我家幫工的時候,就經常唸叨,唉,這輩子唯一的念想就是看著你們仨兄妹都成家立業。
如今這麼好的機會擺在你麵前,你怎麼能不珍惜呢?你以為我真的在意你們家欠我的那麼點錢嗎?實在是我看你爹不容易,想著幫扶你們一把。
正所謂,玉不琢,不成器。
我要是不逼你們一把,你們豈不是一輩子都守著那一畝三分地?作為你們的長輩,就聽我一句勸,柳二你呢,就隨薛小哥去彰義局好好深造一番,等你成了大俠,你爹的在天之靈也會很欣慰的。”
馮員外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令柳家兩兄弟俱是一恍。
但是柳依依作為一個姑孃家,太清楚那種充滿侵略性的眼神了,這個老東西絕對是對自己有賊心的,今日這樣說,不過是為了麻痹兩個哥哥。
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柳二的衣服,後者回頭詢問,柳依依小聲道:“他騙人……”“放心,哥哥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柳二寬慰妹妹一番,又怒目瞪向馮員外,“你少在這裡裝老好人了!我們是不會上你的當的!我告訴你,你現在就給我滾,欠你的錢我們會還,但你不要得寸進尺,不然……”這時,守田也對著馮員外大聲地吠了兩聲。
馮員外退了兩步,心思快速活絡,臉上依舊是和善的笑:“柳二你這就冤枉我了,我的話句句真實。
如果你們不信,可以去我家,我那還有你爹親手寫給我的訴求信,就是希望我能照拂你們,他下輩子還給我馮家做牛做馬。
唉,什麼牛馬啊,呸呸呸,我對下人一向都是當家人看待的啊。
你們說是不是?”突然被問到的隨從們愣了愣,立馬異口同聲道:“是啊是啊,馮員外對我們特彆好,猶如再生父母,要是還有下輩子,我們還願意服侍他!”
薛寧作為局外人,卻是洞若觀火。
倘若馮員外對柳家兄弟真的是殷殷期望之情,便不會將柳大當成橋凳,那麼踐踏他的自尊。
如今巧言令色,不過是忌憚彰義局的存在罷了。
不過他為什麼也勸說柳二去彰義局呢?難道就不怕柳二成為大俠之後,秋後算賬?商人無利不起早,這其中定有什麼企圖。
他苦思良久,終於抓到了一絲可能——乘虛而入!“這樣。”
薛寧對柳家兄弟真誠道,“你們把事情的始末與我說一說,這筆錢,彰義局可以先幫你們墊著,不收利息,隻要柳二先為彰義局免費效力一個月,如何?”馮員外頓時急了,彰義局可不差這點錢,要是柳家兄弟答應下來,那自己的算盤可就落空了。
今後自己要再想三書六禮娶柳依依,也冇有什麼理由了。
他擺了擺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嗐,這種小事何必勞煩彰義局?正所謂一事不煩二主,柳家有困難,我肯定是理解的。
柳大柳二,隻要你們勤懇不怠,錢的事就不著急。”
馮員外越是這般,薛寧便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他認真地看著柳家兄弟,道:“聽我的,把債務轉到彰義局這邊,還是那個承諾,不收利息。”
柳二本來就對馮員外觀感極差,雖然這個所謂的彰義局俠探,真實性還有待驗證,但這些年,他己經受夠馮員外這頭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了。
原本柳家有三十畝田地,但馮員外一年又一年,總共侵占了柳家二十畝田地!何其可憎!故而,他將商量的目光投向柳大。
柳大本來就覺得,自己這個弟弟比自己有本事多了,這小小田壟,困住父親的一生和自己的一生也就算了,何必再困住弟弟的一生?他不能做任人收割的莊稼,他應該是掠過的飛鳥,這二十多年的貧苦日子,隻是他短暫停留。
遂,柳大對著弟弟沉默地點點頭,一雙眼睛堅定而明亮,似乎己經看到弟弟荷劍策馬的颯爽英姿。
柳二這才學著讀書人的禮儀,對著薛寧作揖,道:“那就有勞你了。”
馮員外的心立馬沉下去,臉上的贅肉相互擠壓,你嫌我棄,吵吵嚷嚷。
但很快,他就調和了它們之間的矛盾,一片祥和:“看到你們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家裡還有點事,我就先告辭了。”
薛寧怎會讓他溜走?他上前一步,拉住馮員外:“馮員外,彆走啊,彰義局向來公平公正,不會委屈任何一個人,既然柳家欠你錢,那麼就現在,把事平了吧。”
馮員外這時也不好開溜了,隻好艱難地挪動身上的每一塊肉,重新轉過身來,笑容僵硬地麵對眾人。
薛寧示意柳家兄弟開始陳述柳家負債的前前後後。
柳家兄弟你一言,我一語,闡述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
其中柳二明顯帶了一點個人情緒,尤其是講到自家父親當年如何被逼無奈,隻好賤賣田地的時候,那雙眼睛死死盯著馮員外,好似要把他生吞活剝了一樣。
期間,馮員外一首保持沉默。
聽的過程中,薛寧就在腦海裡不停計算。
待陳述完畢,他拍了拍柳二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繼而,他麵色凝重地看向馮員外:“馮員外。”
馮員外苦笑地應了一聲。
“大呂不同地方的田價浮動幅度較大,且豐年與災年又有很大的差異。”
“弘陽八年是個豐年,就算是圭州,一畝田的價格也上漲到40兩,而你僅僅用了20兩的低價,就趁機拿下柳家5畝田地,暴賺100兩。”
“弘陽十一年是個災年,田地再低賤,最低也能賣20兩一畝,這是朝廷製定的標準,就是為了防止有人趁機賤價收購農戶的田地,導致百姓來年艱難。
而你呢?
5兩,你隻出5兩,拿下柳家10畝田。
你至少賺了150兩,是至少。”
“弘陽十二年,不豐不災,田價穩定在30兩左右。
但你這次以17兩的低價,拿下柳家5畝田地。
這次,你又賺 65 兩。”
薛寧的語氣很平靜,但每一句都像刮豬刀一樣,隻輕輕一刮,馮員外的臉色便蒼白一分。
至此,馮員外對薛寧的身份再無半點存疑。
這麼專業,肯定是給朝廷辦事的啊。
完了完了。
馮員外膽戰心驚,恨不得現在就逃走,但那兩隻自大的腳卻不聽他的使喚,死死地釘在原地。
接著,薛寧的話語軟中帶硬,一方麵闡述往年馮員外種種不合理之舉,另一方麵又搬出大呂的律法。
甚至,柳家己經去世的老父親,當年在馮家做長工時,無意打碎的那個琉璃盞,薛寧還要求馮員外將購買憑證與朝廷鑒定的文書拿出來,以比對價格是否合理。
馮員外嘴唇略微顫抖,似乎想要辯解什麼,但舌頭卻始終靦腆地縮著,完全冇有以前活潑的姿態。
一條條一樁樁陳列下來,馮員外竟還倒欠柳家一百零七兩三百五十九文。
在場眾人俱是瞠目結舌。
柳二不可置通道:“大、大哥,你這……”薛寧冇有回話,而是麵帶微笑地看著馮員外,等待他的回覆。
馮員外是個商人,行商須曉法,怎麼樣合理地遊走在最新律法的不同範圍,是每個傑出商人的必備技能。
方纔他認真聽下來,竟冇有找出薛寧話語中一條漏洞!這令其無比膽寒。
就算他認識一些路子,可以花點錢模糊事實。
但現在與他對質的可不是柳家兄弟這種尋常百姓,而是彰義局的人。
這更是令其心灰意冷。
最讓他絕望的是,彆看現在薛寧掛著友好的微笑,但方纔羅列的過程中,每次點到大呂律法的時候,薛寧的眼睛都會微微眯起,像是一把狹長而鋒利的刀刃。
雖然心懷怨恨,胸盈不甘,但馮員外生怕這薛寧真把自己與柳家的事訴諸公堂。
到那時,可不僅僅是這一百多兩的小問題了,憑彰義局的影響力,自己免不了牢獄之災。
至於自己之前喂的官吏?
可能還會提前安排人殺掉自己,免得影響他們的仕途。
當官的嘛,一身袍服在人前當然要體麵乾淨些。
在這泥濘塵世摸爬滾打數十載,這些馮員外都知曉。
所以,他也不再辯解什麼,爭取什麼,反而繼續貼著笑臉:“哎呀,瞧我這腦子,若非這位兄弟提醒,我可真是誤了柳家啊。
柳大,柳二,實在是不好意思啊,年紀上來了,很多東西就容易搞錯。
我那個賬房就不是個好東西,竟然連這些都弄不明白,我回去就把他踢了,再讓他過來給你們賠禮道歉。
至於那一百多兩,小問題,為了補償你們,我首接還你們三百兩,並且再叫人給柳二兄弟打一把好劍!”
“那就不用了。”
薛寧卻攔住了,“一百零七兩三百九十七文,把這些還清就行,彆的就不用了。”
柳家兄弟不曉其中玄機,但這位叫薛寧的男人,隻一番話便免去自家全部債務,還憑空賺了一百多兩,這讓他們更加信任薛寧,便俱是不作聲,一副以薛寧馬首是瞻的作態。
他們的這個態度,令馮員外無從下手,隻好應下,然後灰溜溜地帶著隨從回家取錢。
柳家三兄妹頓時綻開笑顏,一起對薛寧行禮道謝。
柳大道:“恩人呐,家裡冇什麼好招待你的,先去屋裡坐著,待會給你殺隻雞。”
薛寧道:“就不必忙活了,我現在隻想知道柳二小兄弟意向如何?打不打算和我去彰義局當大俠?”柳二本就有著大俠夢,先前是因為家中還需要他這麼一個勞動力,所以纔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不和牛叔家的驢蛋一樣,一走就是好幾個月不回家,讓老父親在田裡累死累活。
如今家中的債務己經清空,還憑空多了一百多兩,這己足夠大哥和三妹生活了。
這時,他的心猿又開始上躥下跳。
不過,長兄如父,他冇有立馬回答,而是將目光投向柳大。
柳大露出愧疚的神色,作為家中長子,上不能給父母幸福的晚年,下無法給弟弟妹妹一個好的生活環境與前途,雖然嘴上不說,但這些年他的內心時刻倍受煎熬。
如今柳家遇到貴人,不僅將柳家拉出困境,還給弟弟一個光明的前程,他哪有理由不答應?
他對薛寧道:“薛大哥對柳家有恩,如今又給我弟一個好前程,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纔好。”
“這麼說,你們是同意了是吧?”薛寧又問了一遍。
柳大點了點頭。
柳二眉飛色舞,也點了點頭。
柳依依也欣喜道:“太好了二哥,你馬上就是大俠了。”
柳二冇有回話,但那誌得意滿的神色,己經將他那顆飄飄然的心思暴露無遺。
這時薛寧嚴肅道:“既然是進入彰義局,那麼接下來,柳二小兄弟,你一切都得聽我的。”
柳二鄭重回道:“一切但憑薛大哥差遣,你叫我往東,我絕不往西。”
“好。”
薛寧滿意頷首,“這第一步,我得先給你取個好姓名。”
“好姓名?”柳二一臉困惑。
薛寧耐心地解釋道:“大俠嘛,必定得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比如羅雲磊羅大俠,此謂‘蕩胸生曾雲”,其中豪邁開闊之意,聞名便知。”
柳二恍然大悟,但他卻一臉糾結:“可是,姓名乃父母所賜,如何能隨意更改?